敬愛的父親在十一月十六日晚上逝世。
他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,奮鬥目標,跪在遺體面前,回憶像翻江倒海一樣地湧向心頭。
我很愛他,不止因為他是我父親,而是他上半生實在太坎坷,受了太多的苦,承受了太多的重擔,挺過了太多的委屈。為了家庭,為了五個子女,他一一扛了過來。我小時候,他總不在家,媽媽永遠去了打牌,他的房間在只有幾歲大的我眼中,是一個聖殿,放滿了書籍、劇本。我的童年從未有一天在街上度過,我總是小怪物一般賴在他房間看他的書和劇本。不管看得全懂、半懂,還是不懂;後來,我才明白,我當時是在感受父親在房間留下的氣息和味道,我太渴望見到他了,我九歲看完了《水滸傳》,十歲看完《西遊記》,十一歲開始看完金庸和開始看衛斯理,天天看三份日報,後來自己分析,我當時全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和令他在朋友面前能自豪。經常在他的朋友面前表演背誦水滸一百零八將的綽號和是什麼星。
他在五十年代末期直至七十年代初期在國泰公司拍戲,拍出過他的經典作品《野玫瑰之戀》和《家有喜事》;但六十年代中,陸運濤逝世,令國泰一直被邵氏壓住打,情況就像 TVB 與亞視。所以他一直有點鬱鬱不得志。其實,我認為他的實力絕不在曾經叱吒一時的羅維之下,靈活度及文化可能稍遜於楚原,但功底更厚。要記住,他連中一都沒有唸完,就因二次大戰而輟學了。
那段日子,我認為他是因為家庭的重擔,而失去了在外面闖一闖的勇氣;他要養的人,除了我和媽媽、四個妺妺、上海來的祖母之外;還有他叔父王鵬翼一家四口的重擔,也落在他肩上,加上兩個傭人,童年開飯時一家有十四五個人在吃。後來阿姨也來了,擔子更重。
媽媽是個頭腦簡單的女人,全力在享受作為「名導演太太」的權利,天天出去打麻將,去澳門賭錢,我後來對賭博頗有研究,才發覺她是一個拙劣的病態賭徒。在我十二歲那一年,母親墮入騙局,欠下一屁股的債,父親原諒了她,但百上加斤下,生活開始困難。
我只記得在中學六年裡,我從不敢跟同學去玩一些奢侈玩意如打保齡,頂多是去看電影;而在我十五歲左右,國泰停止拍片,父親開始了在外面闖蕩,但他人脈不廣,只能跑跑台灣及替嘉禾補拍一些一塌糊塗的片子,所以收入銳降,生活更形困難,我記得家裡有一天,加起來只有七塊錢。妹妹們年紀小不知道,但我已隱約在家人閒聊中知道,父親為了支撐一家人,到處舉貸,不知受了多少人的白眼與冷言冷語。而他在拍的片子,許多題材他都拍得不情不願,因為他導演風格還是偏向文藝的,一些太俗套的片,並非他的創作方向,但生活逼人,他只好妥協。也許他當時並未發現自己的兒子很早熟,早已知道家裡的困難局面,直到十八歲,我們父子倆才第一次交心。
當時我考完了會考,跟他去當一個小場記。就是我曾經提過,由向華強主演,袁和平武術指導的一部叫《狹路》的功夫片,中間有兩星期在澳門拍攝,我和父親共處一室,晚上的時間,他便向我第一次講出心裡話,這是我第一次聽父親講心事,相信他是覺得我長大了,可以分享他的內心世界。
我輕輕的跨進那一道門,但裡面的苦澀、淒愴、孤獨與委曲令我顫抖起來。我知道父親一直不快樂,想不到他是不快樂到這個令人發瘋的地步。那一個晚上我為他哭了。正如我現在跪在他老人家遺體前一樣,哭得像個無助的小女孩。
十二歲單身從上海來香港,唸了半年書,日本人就佔領香港,他一個人挑了叔父家所有行李,陪嬸母和仍是小孩的堂弟妹,步行去廣西桂陽找叔父王鵬翼,在廣西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,當戲院售票員也就是那一段時間。
回港由黑房學徒到場記,到副導演,他是努力到無人可及,成了副導演王,替名導演們導了每部片的百分之九十,仍只拿可恥的薪水。但就在那段日子,他開始戀愛。
他遇上一對姊妹花,都是小演員,天天在片場混。他心儀的,其實是妹妹,但很快就知道,妹妹有未婚夫,雖然彼此有點意思,但在五十年代初,這樣就是不可能了。但姊姊是個熱情的女孩,也很喜歡父親,他們就談起了戀愛,不久就因為有了我而匆匆結婚。婚後陸續生下我和四個女兒。但妹妹不久和未婚夫因故分開,那就是我的阿姨。她一輩子沒有結婚,晚年也和我們同住,我每一次見到她看我父親的眼神,我都有點難過。
婚後的生活也一直苦悶,他全力以赴的《野玫瑰之戀》當時人人看好必奪亞洲影展最佳導演,但據他所知,都是被見不得光的金錢內幕剝奪。幾年後,卻頒給一部他漫不經心地拍的《家有喜家》來作補償。他一直對我說:「仔,獎係命,你命中有就有,冇就點都冇。」
我那麼多年以來,一直對獎項看得極之淡泊,就是被他這句話影響的。
他是個膽小而謹慎的男人,那麼多年來,不可能沒有飛來艷福,但他一直不敢接受。只是抽抽菸,喝點啤酒,打打小牌,最大的壞習慣其實是吃安眠藥,這壞習慣纏繞他半生,到去世前,仍常唸著要我們給他吃安眠藥,讓他睡得更快,他不知道,他的體質早已承受不起那麼重的藥力了。
這種困局一直到澳門回來後才解決了。他得到一個進 TVB 工作的機會,工資不多但穩定,他去廣播道之初,天天坐巴士,徒步走上去,不敢多花一塊錢。 TVB 當時文件全用英文,機器上也全是英文,他第一天 on panel 戰戰兢兢,四周看過來的目光,在他眼中全是「睇你點死」的神情。但他克服過來了,目光由輕蔑漸變為佩服,其中有些再變成妒恨,他的才能,在 TVB 終於有所發揮,一年後,收入雖仍不多,但聲名是重新建立了。
當時我已進大學,大一後也進了 TVB,家境有較好的傾向,但媽媽故態復萌,兩年後闖了個更大的禍,中了個一模一樣的騙局;這一次,我跟父親都崩潰了。我哭了一個晚上,向自己發誓,這輩子,我不要再這樣哭了。
這也直接令我的人生態度成形。我決定走不空談只務實的路,我不能再讓家人受我跟父親一樣的苦。所以三十年來我只拍商業片,但我敢說,我給了我家人我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。
我們父子合力把家庭重整,以後的事,熟悉我們父子的人都知道了。父親依然敬業樂業,後輩得他幫助的不計其數。這幾天在微博上,大家都可以感受到。
我也盡力令他老人家晚年過得舒適一些,來希望彌補他年青時所失去的,但很多東西並非物質可以彌補。
父親的徒弟杜琪峰和林嶺東很疼他,在晚年帶給他不少快慰的時光,在這裡要特別感謝他們兩位。
也要感謝所有愛護我父親的親友們。
他的笑容,他的龐大身軀,將一直活在我們心中。
我現在就像在看一部電影的完美結局,父親在夕陽中轉身跨步,走向一個更美好的世界,然後一個淡淡的 Fade Out。打出「再會」二字。
再會了,我敬愛的父親。